作者简介：
木海，科幻、推理书评人，期待着超越想象力边际的快节奏娱乐作品。原创科幻短篇《围护》收录于《六花志 Vol.1 Shipping》日文版和英文版中。
*本文剧透《银河边缘014》标题作《无痕的蝉蜕》重要情节。感谢木海老师为《银河边缘》推荐这篇优秀的作品！
烈日酷暑，“神兽”出笼，跟随父母回老家纳凉是很多人儿时的共同回忆。当然，在这个时代，就算回了老家，网络和空调的魅力也无可阻挡。在《银河边缘014》的标题作《无痕的蝉蜕》中，暑期来临，主人公前田和希也想宅家看剧，却被父亲赶去亲近大自然……伴随着燥热蝉鸣下的平淡叙述，我们窥见世界的真相，内心深处激起一阵阴凉。
在祖母家附近的神社里，和希意外发现了无痕的蝉蜕，但这一奇特的发现却没有人相信。再次寻找时，和希遇到了一位古怪的小伙伴“阿洋”，并最终发现他其实是来自高维世界的生物，是自己世界的造物主，无痕的蝉蜕便是他“放生”蝉后的遗留，真正的“幸村洋”也早已不在这具肉体中……《无痕的蝉蜕》此前出版过日文版和英文版，这次的中文版是第三种语言版本，而语言的差别又为小说带来了独特的差异感。
在日语中，人物作为主语时，主语往往会被省略，从而让表达变得更加简洁流畅。日语的这种特点常常被日本的推理小说家运用，从而达成一系列“叙述性诡计”。“她洁白的肌肤上摇曳着茂密的树影，连衣裙的布料也随光线奇妙地变换着色彩。”在《无痕的蝉蜕》中，和希初见阿洋时，通过阿洋那一身夺目的“深蓝色连衣裙”判断对方为女孩子，然而实际接触后便很快发现不对，于是，中文版的人称代词有了从“她”到“他”的转变。“刚一认识，我就问了阿洋这么一个问题：‘你干吗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？’”明确阿洋的生理性别前，作者在原文中提及阿洋时，采用“那个孩子”作为代指。而在英文版中，译者选用了“They”这一人称代词。在“他”和“她”之外，英文语境下常用的“They”早在2019年便作为“韦氏词典年度热词”火了一把。“They”常用来指代性别认同非二元的个人，或者在不希望透露自己真实性别时使用。如今，中文网络世界中也有着很强的匿名性群体潮流，例如，小红书和豆瓣上有一群头像近似、昵称均为“momo”的用户。
网络上的momo们
在本篇小说中，阿洋的性别身份经历了“女孩子——男孩子——不固定性别的高维生物”这样的变化，考虑到作者笔下高维生物的“非人性”，用“They”指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。
表面上看，高维生物的出现似乎让“他/她”的纠结在这篇小说里变得毫无意义，但其实作者还是“留了一手”——对性别身份的认知问题，实际上出现在被放生前的幸村洋身上。创作时，作者很清晰地区分了“阿洋”和“幸村洋”两种称呼，“阿洋”指高维生物，“幸村洋”则是指原本的人类。阿洋之所以对幸村洋感兴趣，便是由于幸村洋不同于常人的性别认同与表达。最直观的体现便是此前提及的“深蓝色连衣裙”，同时祖母的告诫、“融不进其他同龄人的圈子”等处，也从侧面表现出旁人对他的不理解。这样的不理解带来痛苦的失调感，幸村洋不想肉体继续受到束缚，于是请阿洋早早“放生”了自己。作者纯熟的技法隐藏在平淡的叙述中，读至最后会发现，整篇文章几乎没有“无效剧情”，各种类比暗示将整个故事前后串联。
比如说，故事开头讲和希与父亲回了老家，母亲留在东京照顾宠物狗“瓶太郎”。等到了结尾，正是由于喂狗的小细节，和希才识破了阿洋的伪装。阿洋听和希讲过家里给瓶太郎放罐头的习惯，理所当然认为罐头要打开，特地模仿人类寻找“开罐器”，却没想到和希家给狗准备的罐头有着不同的用途。“没什么，就是想到每家每户都有各自的规矩或者日常习惯。比方说，咱家养了只这么大的小狗，总是要在它的食物里放橘子罐头。”“并不是把罐头里的橘子拌进狗食……而是把整个罐头放到碗里，当成慢食碗。这是前田家的习惯。”此外，阿洋之所以选择伪装成和希父亲，估计也是因为他回了老家，较为熟悉，便于模仿。回老家后，父亲把和希赶去亲近大自然，用的是旧捕虫网和昆虫盒。同时，学校布置了观察昆虫的作业，这才让和希乖乖听话去抓虫子，从而引出了核心线索——无痕的蝉蜕。无论是捕虫还是观察昆虫，本质上，人类都是以一种高姿态去认识昆虫，并不在意昆虫的想法。后文中角色经历了一重转换，造物主阿洋也是如此这般看待人类，不免充满讽刺之意。除了“高维生物——人类——昆虫”这组类比，故事中高频出现、极为重要的是另一组类比是：“蝉蜕——夏橙——被放生的人类”。如果作者一开始就写人类意识可以从肉体中放生出来，这一设定无疑是非常抽象且难以让人理解的。所以，作者从主人公的暑假生活入手，徐徐推进，由日常生活的捕虫，到发现异常的蝉蜕，再引向同样异常的“无痕的夏橙皮”，最后陡然转向人类的异常，忽添惊悚。祖母的告诫似乎还在耳边，小小异常被放大到无法忽视的地步，只余心脏急速跳动。发现蝉蜕的地方是棵夏橙树，作者特别点出树的品种也并非闲笔。阿洋邀请和希小坐的由头便是吃夏橙，丝毫不显突兀。阿洋亲自准备好、剥得干干净净的夏橙，本身便是异常，和希却联想到自家橘子罐头的用途，强行在脑中合理化了这一切。“高维生物——人类——昆虫”这组类比中，人类和昆虫无法沟通，但高维生物和人类其实是可以沟通的，只不过两者对世界的认识太过不同，才产生了这样的偏差。
伴随着彼此间的接触和往来，和希与阿洋双方其实都在成长。和希原本只喜欢捧着平板看视频，但却意外交到了朋友。经历了一番世界观的颠覆之后，他开始深入思考世界的真相和自我的意义，自称由“咱”变为“我”，直到故事的最后还悉心保管着那无痕的蝉蜕。阿洋原本只是对“不合群”的幸村洋感到好奇，在放生完幸村洋后自以为理解了人类，准备花时间逐一放生全世界的生灵。直到与和希的关系破裂之后，阿洋才发现，并不是每个人类都追求放生，不能以自己的观点去想当然地对待其他人。和希逃跑之后，阿洋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犹豫了。一直以来只是模仿，并不了解人类的内心世界，阿洋只好再去找到和希，伪装成和希的父亲，以一种尽可能降低对和希的影响的方式进行观察。但不慎暴露了。和希本以为父亲就像幸村洋一样被放生了，没想到成长后的阿洋并没有做到那一步……
“你怎么可能知道，咱……我跟幸村洋到底一不一样。连我自己也不知道，我又没跟他说过话。”都没有沟通交谈过，怎么能说两个人一样呢？和希道明了自己不想被放生的想法，而阿洋听取了他的意愿。和希仍担心着阿洋的放生会导致大规模异常死亡，此后时时留意新闻，但显然阿洋已经不会这么做了。这便是沟通的魅力，让高维生物这一简直是怪物的存在，也变得充满人性起来。这篇《无痕的蝉蜕》的日版小说刊登在由桥本辉幸主编的《六花志 Vol.1 Shipping》，同人志主题词“Shipping”在本作中一方面体现为“物质的传送”，但其实也有“人际关系”的意思在里面。
捧在我们手中的《银河边缘》也是一样，有赖于作者、译者、出版方等各方的神奇合力，让作品跨越地域和语言的阻隔，最终呈现在不同的读者眼前。《无痕的蝉蜕》是“银河边缘”系列第14辑，精选南希·克雷斯、稻田一声、陆秋槎、廖舒波、陈黎、广雨竹等优秀作家的作品。